周奕缓缓放下册子,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,十指相抵面色沉静,好似老僧入定,半天不见反应。
海宁则在一旁解说,“你不愿意说,我可以不问。但你这些日子的行动都跟龙吟漕行有关,我便派了卫尘、卫谋去探消息。一开始截获的还只是漕行的日常航行消息,直到最近一个月才颇有起色。他们的飞鸽传书显示他们已经开始关注同华城的反常现象,而他们的幕后老板应该在京城。”
周奕的猜想没有错,那几家较大的商行果然背后属于同一家。只是没想到他们的总部居然在京城,而不是湘州。
但这更糟,说明他们的实力更强,范围更广,说不定还会遍及大殷其他州县,如果这样的话……就更要小心,一步行错,满盘皆输。
论实力,他实在无法与这样强的对手相提并论。
但他……必须逼对方的幕后老板显身。
现在他的优势是敌明他暗……周奕猛一抬眼,“他们没有打草惊蛇吧?”
“应该不会。”
卫谋和卫尘先用网截获飞鸽,把上面的消息誊写下来以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,放走鸽子。最多耽误不过一刻钟,不会引人怀疑。
“周奕,不管怎样,你的敌手现在不在同华城,紧逼也没用,你这里……是不是先放缓一下。”海宁试探的问。
“不,我不能。”周奕歉然地看着海宁。
他知道海宁饱读诗书心怀理想,在多年士子文人的生活氛围里,是看不起商人重利轻义的脾性的,不过受自己影响一直这样做,但作为一个有抱负有责任感又官职加身的人,肯定看不惯百姓原本安乐的生活,被自己搅得一塌糊涂。其实,他也不想,但是……已经无法停手了,既然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,最好乘胜追击。
“我很少过问你的事。” 看到周奕这样坚决,海宁的眼里难掩失望,语气挫败且悲伤,“无论你要什么,我都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帮你。在军营,在京城,还是在怀中县,我从不犹豫,就算这次,我也是如此。我相信你,相信你的心,你的头脑,相信你的所有判断,你的所有计划。就算这次……我也是相信的。”
“但是现在你看看,多少商户被我们搞得家破人亡,三餐不继,多少人为了一家妻儿老小变卖祖产只为维持温饱?把这么多人逼到这个受辱不堪份上,我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,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?!”海宁越说越激动,浑身颤抖的似乎无法自己。
海宁吼完后,好像一下子没了气力,话语中有种无法遏制的疲倦和恳切,“周奕,你不缺钱,事实上,你也不爱钱。你不喜欢束缚,不喜欢入仕,你不稀罕权力带来的成就感。你现在有家人、有朋友,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想求什么?在这同华城里,只要你肯等,五年之内也可以呼风唤雨,我不知道你这么拼命,这么急于求成到底求什么?”
刚刚的话有些违心,海宁知道,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的周奕该如何劝慰。
周奕给人的感觉是个天生的乐天派,整日嬉笑打诨没一刻不引人发噱,但实际上……他的本心应该跟表现出来的千差万别!
海宁觉得嘴里有些苦涩。
周奕看似不缺亲人和朋友,他们都在这里围绕在他身边,但在这之前的呢?除自己、两个宝贝和十二个徒弟以外的朋友和亲人呢?周奕从未提及。
他的来历、他的过去,他的欢喜和悲伤,他眼底淡淡的怅然,都好像被封闭在铁盒里沉到海底,没人可以揭开,没人能触及。
周奕孤独的就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。
相处得越长,海宁越觉得周奕那种缜密的心思,处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,不是他的天性使然,加上庞杂到有些可怕的学问,匪夷所思的严苛又合理的训练方法……
遇到周奕时,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,短短十几年的光景,怎么能经历那么多可怕的……
但这些不过是窥豹一斑,海宁知道,周奕真正的遭遇过的,恐怕是更残酷更无情的过往。他虽然从没提过,但身体却是昭示着过往的见证——五脏六腑,千疮百孔。
太多的苦被周奕暗自粉饰太平,想到这一点就让海宁心疼难当。粉饰得越平静越无痕,越说明伤口的严重,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溃烂、流血、化脓。
这次他有感觉,那个伤口崩裂了,周奕日夜痛苦,独自承受。
他不忍心,真的不忍心……
他想找到那伤口,他想安抚他,治愈他,却总找不到门路。周奕用他的亲善掩盖内心的冷漠,用他的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,从来不让任何人接近,包括自己。
或许他可以认为周奕的沉默是怕自己担心,毕竟他们之间,周奕总是习惯把最困难的工作自己担着。但在内心深处,海宁有种深深的忐忑,他的这种想法恐怕是一厢情愿,是自作多情。
他们曾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,分享了那么多,周奕……却依然固执地守着他自己的秘密,守着他的过往,守着他深藏的情绪,不与别人交心……
他揣测过,逼问过,他暗地里派人调查,他赌气发脾气,却在吼完那些话以后渐渐情绪稳定。海宁看着周奕尖细的下颏,消瘦的脸颊,看着他满脸疲惫和眼神里隐隐的哀伤和阴霾,周奕那点儿欺瞒忽地一下子,无足轻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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